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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擅长。

三月和玫瑰色的黎明


你好,燕子,你好吗?

我写信来是为纪念一个日子——请继续看下去吧。

那天阳光是很干净的,照在微枯泛黄的草地上,只剩许许多多的草根在冒着绿色。但这其实并非秋天的景致,而是春天的音讯还没有到来得完全。春来得慢,天冷得长,可你要知道莫斯科的日子的确就是这样的。老了的秋千的铁链子扭得嘎吱嘎吱的,穿白裙子的姑娘就坐在上面荡来荡去。

啊,阿尼娅,你不冷吗?你说。你是那样惊奇地看着我的被风灌得满满的裙子和赤着的双腿。你解下围巾来——多么叫人怜爱的中国姑娘!我是说,你常常被这儿的天气搞得瑟缩得很,但我们苏联人可一点儿不怕这冬末春初的寒风。不过我还是让你把你大红的针织围巾绕过了我的肩膀。一些卷曲的头发被弄得攀伏在我领口里面,叫人痒得想要发笑。啊,事实上,两秒钟后,我们就一同大笑了起来。我原以为你会被我的笑声吓一大跳呢。

我忘记了我们为什么会坐在光秃秃的萧瑟的庭院里面,也许是为了看日出吧。因为那的确是个早上。你的头发被露水洇得有些湿润了,那种湿漉漉的黑色非常柔软,让我想起从前邻居家的一只长毛小狗,她的眼睛就是这样像汪着泪水的黑色。那只小狗,后来在德国兵闯进来的第一天就被一枪打死了,甚至没有一声悲凄的叫唤。而我从后院的栅栏那儿爬出去,没命地、没命地一路跑,期间不断想起小狗的主人伊万诺夫娜太太带着皱纹的温柔的脸庞。

关于我们在那一天看日出——是你要离开了,燕子。你在莫斯科这儿读了四年的书,终于要回到你的家乡去了——毕竟那也是一个受苦受难的国家。而那时候,我们这里战火也已经有了起来的讯息,不过一年之后,就几乎燃遍了列宁格勒和莫斯科。你在这儿的时候我常说,这里的冬天虽然漫长又寒冷,但白雪堆积的城市会显得松软而可爱,所以也不乏好处。但我又想起,你的城市是在温暖的南方吧。那么,那里的冬天会有郁郁青青的树木吗?那里的春花会开得特别早吗?要是能够有一天——也许我们的确约定过吧,我是多么、多么想要去那儿看一看啊!我又是多么希望,你回去以后,迎接你的不是离乱和战争的伤痕,而是开得烂漫的花朵与葱茏的树冠。你知道吗?德国兵打进来的时候是在你离开后第二年的六月,那时我们的城市不再是严寒的女儿,她就像千千万万个该在夏日里焕发生机的小伙儿姑娘们一样,浑身披上了鲜明而活泼的颜色,这难道不是她最应该露出笑容的时候吗?可是炮弹落下来,像炭笔在少女的脸上涂出的焦黑。处处都是废墟、鲜血、火……这不应该属于苏联的夏天。

那么,燕子,你回去以后做了些什么呢?不管如何,我打赌你现在一定仍带着小姑娘般的傻气,想想你当时是什么样儿,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从中国来到莫斯科上学,而且简直成了班上最刻苦的人啦。一只骄傲得很的小燕子,不是吗?你当然比我更勇敢,毕竟那样早你便已经决心负上了救国的责任。战争爆发后,我便加入了地下组织,与同志们一起工作着,他们都是值得托付与信任的人,而在行动时我所产生的那种充满勇气的、热烈的爱也决不是任何事物可以比拟的。我想,我的燕子,你也一定是这样吧。

话题也许绕得太远了,可也许没有,毕竟我有太多话想告诉你了。我现在仍然记得那天的黎明。天空从遥远的地平线开始变成玫瑰色,又一寸一寸爬升,直到所有的星星都消失不见,夜晚的象征只余下苍白的月光,在朝霞绚烂的天穹上制造出一层柔和的光晕。我想我们的脸一定都被阳光照着了,我能看见我的头发像被拉扯出了金色的丝线。阿尼娅,你看,多美啊!你说。你看着我,眼睛里充满了闪亮的希望,又有一点不肯流露的伤感。于是我拥抱住你,我说,燕子,不要害怕分别,你知道我们会再见的。九千一百九十八公里的西伯利亚大铁路可不是盖的。我们就这样沉默地立在晨风中,秋千架的响动仍然没有停止。那时风扫过我的裙角,那时我在想,幸好有你的围巾,不然,还是会觉得冷吧。

那天以后,已经过了好多年,战争在我们身边开始,失败,胜利,又继续。但无论如何,我知道黎明的曙光终将到来。亲爱的燕子!告诉你吧,不久以前,就在斯大林格勒——那一场充满血与火的斗争已经结束了。总有一天,人民的军队一定会胜利。

还有最后一件事要讲。我现在正在写信给你,在莫斯科的一处郊外,在关押着十七个共/产/党同志的刑场上。请不要惊愕,燕子。之前我一直没有讲出这件事来,因为我并不为此恐惧或者悲哀,更不想让你感受与我此时心情相反的情绪。现在的日子就是初春,像那天一样的日子。我能看到铁丝网外的草丛,仍然是淡黄柔弱的颜色,可是绿色真的在生长出来。你要知道在莫斯科,这不是秋天啊,春天在向我们靠拢了。说实在的,在一切生灵都满怀希望的时候死去,是多么寂寞,又是多么幸福啊。

亲爱的燕子,我选择给你写信,不是让你在悲痛中记住我的死去,而是将我余下的、所有的、一切的爱都寄给你,我的小燕子!我希望在你收到它的时候,春天的花朵已经能够开放在我的纸页上。我衷心、并恳切地希望是这样。


你的阿尼娅

1943年3月7日


*然而安娜·布拉金斯基卡娅同志所不知道的是,在这封信寄出的前一个月,在中国东部某个城市的一片荒地上,一个破晓时刻——正是天空刚泛出亮色之时,王春燕同志已经凛然地站在那里,身前便是敌人黑色的枪口。谁也不知道,她缘何如此冷静,谁也不会知道,她的黑色的眼睛里映出的是初春的、草类开始繁茂的土地,而那时太阳即将升起,天空上透出了朝霞的色泽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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